武曲星君在门口来回踱着步,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才听得那仙府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。
在他瞧来,那兔子生得本来就是小巧玲珑的一只,眼下红着眼睛垂着肩膀的样子看起来就更弱不禁风了。武曲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,兔子瞧了他一眼,眼中尽是万念俱灰的神色。
“如此,我便不远送了。”站在门前的天仓星君对他们二人一拱手,“若是我寻得一丝神君尚在三界内的踪迹,定会登门告知。”
孟鹤堂虚虚冲他回了个礼,天仓点点头一转身,那沉重又冰冷的大门便又在他们面前缓缓合上了。
“天仓那小子是怎么同你说的?”武曲不由得捉急问他,“ 神君他不在了?”
“天仓星君说从未有过一方主神灰飞烟灭星象陨落,也就无人知晓他们薨逝后的归处,是否还会再入轮回。”孟鹤堂只觉自己已然心力交瘁,近乎只剩气声——
“我虽怨了他三百年,却从未想过要让他用命来还。”
他同周九良之间的这摊烂账,已然早就算不清楚了。
方才在殿中,天仓星君幽幽然同他讲了几句话:“孟公子,我虽无法得知你同神君二人之间全部的纠葛,无法替他求得你的原谅。但我想,神君他已经尽力了。”
天仓这般的性子,尽管说得极为隐忍克制,但孟鹤堂也听得出来那语气里隐隐的不平之意。他扪心自问,若是他知道陪伴了他两百年的山神究竟是谁,若是他知道那人来送金丹的时候已然身负重伤,若是天雷来得不是那么快,他会原谅周九良吗?
可惜这世上,又哪有那么多如果呢。
“如果早知道要用你的性命来换我飞升,我还不如做个普普通通的兔子精便罢了。”孟鹤堂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喃喃着,“这三十六重天上没有你,即便我飞升了,又有什么意思呢?”
孟鹤堂朝武曲星君望去,“劳烦星君带我回穹窿山吧。”
“天仓他懂个屁!”武曲像是憋了许久似的,突然不耐烦地大喊了起来,“他是什么身份,神君的事情他哪儿能明白?”
孟鹤堂闻言微微一怔,嘶哑着道:“星君是有别的见解吗?”
武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,“我、我同天仓的身份也差不多,自然也是不清楚这些事的。”他瞧孟鹤堂刚亮起来的眸子又暗了下去,赶忙说道,“我虽然不懂,但是有人懂啊!!你来都来了,必定得搞个清楚明白再回去。”
他拽过孟鹤堂,“既然除了四象之外无人得知,那我们便去找帝君吧。”
孟鹤堂从未想过他修道数百年,一朝飞升,便得以面见北方真武大帝。
他只见过三十一重天上的那处道场,便以为四象的仙府皆是冷冷冰冰没有半丝儿人气的所在。但玄武帝君的这处仙府却显然十分不同,整座府邸金碧辉煌流金溢彩不说,府内四处皆是奇花异草珍禽异兽,连仙婢的衣裳都要更单薄些更让人羞臊些。
武曲星君领着孟鹤堂进寝殿的时候,孟鹤堂隔得一道珠帘隐隐约约瞧着有一位斜卧在榻上,旁边依稀围了好几个娇滴滴的仙婢替他揉肩捶腿。
武曲拉了拉孟鹤堂的袖子示意他跪下,孟鹤堂便依言跪了。武曲一拱手朗声道:“帝君,小仙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八百年也不见你来请个安,一来肯定没什么好事。说吧。”屏风后传来的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。
“小仙带来一位兼兵神君的故友,想同您打听神君的下落。”
“故友?”
话音未落珠帘便被掀开了,出来的果然是个清俊秀丽的青年,一头乌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个结,看上去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来岁的样子。他容貌极为端秀,身姿也异常挺拔,让人半点都想不到原身竟然是那龟蛇的模样。
“他那性子,哪儿来的什么故友。”玄武迈近了几步,“怕不是之前一脚蹬了他的那个相好的吧。”
玄武饶有兴致地蹲到了孟鹤堂面前,“你抬起头来给本尊好好瞧瞧。”他细细端详了孟鹤堂半晌,口气竟有些失落:“我还当那大猫整日里清心寡欲,一朝疯魔,看上的定是个什么六只眼八条腿的怪东西,没想到就是个寻常的小美人儿罢了。无趣得很。”
“帝君对我们之间的事是如何……”
“本尊身为一方之主,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些的。更何况同为四象,我们之间多少还是有点旁人没有的情分在。”
孟鹤堂闻言便有些着急,忍不住出声问道:“那帝君可知道,神君他现在在何处吗?”
玄武闻言,却似乎有些诧异,“白虎星都陨了,兼兵自然已然灰飞烟灭了。”他有些玩味地看向孟鹤堂,道:“他灰飞烟灭之时,正是你飞升的时候,难不成你竟然没有亲眼得见他是如何死的吗?”
孟鹤堂闻言,眼眶便又红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小声道:“ 不错……但是我……却盼着能有什么转机,是我痴心妄想了。”
玄武深瞧了他一眼,又道:“他央我去同太上老君求取金丹的时候,说这是他欠你的情,这辈子怕是也还不了的。现在这情他既然用命去还了,本尊问你,可还清了吗?”
“……他欠我的虽然还清了,我欠他的却不知道该怎么还。” 孟鹤堂苦笑道,“姻缘有份。兴许就是这般阴差阳错,谁也还不清谁的吧。”
“武曲,你先带着她们下去。”玄武冲武曲扬了扬下巴,清空了寝殿之内的旁人。
“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。”玄武说道,“我们本就是这虚空之中孕育出来的神明,自然也就不受这生老病死六道轮回的规束。”
“帝君的意思是……”孟鹤堂瞪大了一双眼睛,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。
“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周而复始,死而后生。”
“他还活着……他还活着是不是!”孟鹤堂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作响,恨不得跳出胸膛来,“他在哪儿?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?!”
“他本就诞生在极西之地的荒漠之中,想必再次化形也会是在那处。”
孟鹤堂闻言大喜过望,竟是立刻便想要转身起行。
玄武一把拉住了他, “天机难测,谁也说不上他是此刻便会化形,还是再过成百上千年才会再化形。我瞧你像是个连腾云都不会的,那荒漠漫无边际,你要从何找起?”他语重心长道,“不妨安心做你的快活神仙,若是他涅槃之后还记得你,自然会再来找你的。”
孟鹤堂强压心绪,低声道:“他从前同我说,小时候的事情过去了太久,全都记不清了。眼下蒙帝君解惑,我才明白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荒漠之中孕化成形,是什么样的滋味。”
从前他们初初相遇的时候,周九良便对他小时候的事情三缄其口,不是“不记得了”就是“想不起来了”。三百年来孟鹤堂都以为他只是为了隐瞒身份糊弄他,却从未想过他说的兴许是真的。
孤零零的一个,在极西之地的漫漫荒漠之中孕化成长,又能记得住什么呢?无非就是日复一日的日升日落,与漫天的黄沙罢了。
孟鹤堂不由捏紧了自己的衣角,颤声道:“所以……我早一天找到他,便能多陪他一天。”
玄武不禁又多瞧了他几眼,“好,好。”他挥挥手,“你去罢。”
孟鹤堂又朝他嗑了一个响头,撩起前襟起了身,退后几步,才转身走了出去。一到殿外,竟是飞奔了起来。
玄武瞧着兔子的背影,不禁感慨也不知那大猫是什么样的福分,竟然能叫他找到这么一只又美又飒的兔子。
一想起连那万年孤寡的大猫往后都是出双入对,只有他这里还是后位虚悬,玄武忍不住又哼哼了起来,“人呢?!都去哪儿了?!还不赶紧进来给本尊揉揉脑袋!”
尾声
他已然在这荒漠之中待了有些时日了。
毕竟从他有了神识起,光是幻化出原身,就花了他整整两百年的时间。而再往前些,譬如他是为什么,又或者如何身处这一片荒漠之中,他就不得而知了。
他的原身是一只屁大点的老虎崽子,让他很是失望。但好在假以时日,必定能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,总比是个王八乌龟什么的强得多。
他周围的世界寸草不生,也并没有别的生灵,便只有他这孤零零的一只。但有时候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——
“我自然是,想同你生生世世的。”
“我不要你了。”
“三百年了,我却从未真正放下过。”
他明明从未见过别人,但偏生就觉得这声音熟悉得很,就像是听过这声音同他说过千句话万句话一般。他不是从未想过去到更远的地方,寻一寻这声音的主人。但凭他这一点可怜巴巴的灵力,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一片漫无边际的荒漠的。
这一日,他照常在一片炎炎烈日下打坐调息。他必须变得更强,他必须要快快长大,才有可能去到外面的世界,才有可能找到那声音来自何方。
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一片黑影笼罩住了他,随后他被拎住了颈皮,整个提溜了起来。
他反应得极快,挣扎着扭过一点脖子就往后面吐了个小小的火球,但那火球只成型了一瞬间,随后便化为了可怜巴巴的一点火星子,溅在了身后那人的衣袂上,叫那人眼疾手快地给扑灭了。
“好家伙。都变成这么大点的一个猫崽子了,居然还能吐三元焱火。还好我手脚快,不然岂不是要被当场焚了。”
他愣了愣,这嗓音无比熟悉,正是两百年来日日在他耳边回响着的声音。他不再挣扎,卸了身上的力气,被转过来提到了来人的面前。
他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的人,一身白衣,仙气儿飘飘的,正笑眯眯地瞧着他,眼神倒像是极温柔的。
最要命的是,这人实在是太好看了,一张俏生生的俊脸着实长在了他的心尖尖上。
要不是他是个毛茸茸的老虎崽子,此刻定然已经小脸通红。
“你认得我吗?”那人认认真真地问他。
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。只见那人一张好看的脸上立刻充满了低落的神色,他便立刻开口道:“可、可是我认得你的声音。我听过你的声音,从我只是一团神识的时候就听过……”
那人立刻露出一点欣喜的神色来,把他揽进了怀里道:“好,好。记得很好,不记得也没关系。我找到你了,就一切都好了。”
他被那人紧紧搂着,近乎喘不过气来,便又挣扎了起来。动了几下,却发现那人竟然在哭。美人落泪,梨花带雨,好看得紧,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他心疼得很。
“你、你别哭了……”他有些无措,只能攀着那人的肩头,立起了身子,努力用自己的小爪子去给那人抹眼泪,黑乎乎的小爪子登时抹了人一脸的梅花印,“你认得我?你是个什么?兔仙吗?你叫什么?”
那人眼眶里虽还噙着眼泪,却已然展开了笑靥,“你可得记住了,我叫孟鹤堂。”
“孟鹤堂……”他喃喃着,“可真好听。”
“我也给你起个名字,好不好?”
孟鹤堂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,一股温柔的灵力就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。金光过处,他赫然已经成了人形,是个五六岁模样,粉雕玉琢般的娃娃。
“从前有个姓周的词人,写得一手好词。”孟鹤堂默默念道,“‘朝云漠漠散轻丝。楼阁淡春姿。就姓周好不好?”
他忙不迭点点头。
“今天是十九,再取一个良辰美景的良字。”孟鹤堂摸了摸他的头,“就叫九良吧。”
“周九良。”他咬着指甲,又重复了一遍,“周九良。”
“喜欢吗?”
他伸手搂住孟鹤堂的脖子,在他怀里蹭了蹭,“哥哥给我起的,我当然喜欢。”
“好,用了我起的名字,就是我的猫了。”孟鹤堂一手抱着他,一手施法唤来了一片祥云——
“哥哥带你回家。”
许多年后,这三界皆知,太湖边上有一座仙山,其名穹窿。
穹窿山上的山大王,是一位兔仙。
这山上的压寨夫人,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。
——正文完结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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