遇猫
1.
太湖边上有一座仙山,其名穹窿。
穹窿山上的山大王,是一只兔子。
孟鹤堂斜倚在竹榻上,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,前后有四个仆从,抬着塌一路蜿蜒而上。待到了山顶,仆从小心翼翼地连人带塌放下,孟鹤堂挥了挥手,那四人顿时变化作四只老鼠四散窜去了。
孟鹤堂本来只是穹窿山上的一只寻常白兔,只因这仙山上的灵气加上一点机缘,修成了人形。这山上并无吃人的野兽,只有些花草鱼虫修成的精灵。孟鹤堂凭着修为高些脑子快些,顺理成章地成了穹窿山上的小霸王。
虽然他也只能管管山头上的小鸟小鹿什么的,倒也不妨碍他每天都过得逍遥快活。每天早晨起来了,先喝些茶打个坐,随后便是开开心心地亲自巡一巡他的山头。
今日也是一样,孟鹤堂哼着小曲儿一路轻快地走着,突然就看到了山头一处洞口前有什么东西在动。循着兔子的本性,孟鹤堂谨慎地远远看了会儿,慢慢靠近了,才发现是只半大的小猫。
孟鹤堂的眉心拧成了一团,他素来是不太喜欢猫的。穹窿山上的野猫什么都吃,有些已经有了点修为的小鱼小鸟也逃不掉。他虽原形是只不小的兔子,若是真的抛开了修为不谈,恐怕也要沦为那些野猫的盘中餐。
可是面前的小猫又和那些张牙舞爪的野猫不太一样,像是受了伤似的,死气沉沉地趴在那处不动,只偶尔抽搐一下。
孟鹤堂从一旁捡了根树枝,蹲在那小猫面前,戳了戳它。
小猫还没死透,闭着眼睛喑哑地“喵”了一声。
孟鹤堂一手支着下巴斜眼看着那猫,心里免不得有些纠结。他虽不喜欢猫,但这好歹也是他山头上的一条性命,死在这里实在有损他孟大王的威名。更何况他本来也是有修行在身的,总不好见死不救。
权衡再三,孟鹤堂单手把那小猫抄起来,塞进了外衫的前襟里。
回到了府中,孟鹤堂便提着猫的后颈皮查看它身上的伤势,他才发现猫的前腿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肚子上也有个血肉模糊的大洞,干涸的血迹已经和毛发纠结在了一起。
“你造化真好,能遇到我。”孟鹤堂度了些修为给它,又找了些山上的草药给它敷上了,“下辈子做牛做马,给我这里拉车拉磨也是好的。”
那猫也似是有几分灵性的,吸进了他的修为之后竟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睛。它一醒来第一反应便是要逃,但它实在是伤得太重了,连腿也抬不起来,在床沿趔趄了一下便整个翻了下去。
孟鹤堂眼疾手快地接住它,道:“你既吸了我的修为,便是我的猫了。”他顺手撸了撸猫油光水滑的毛皮,“我不叫你死,你便是不能死的。”
他话音未落,猫肚子里便传来一阵咕噜声。
孟鹤堂随手从桌边挑了些素菜给它,猫只是撇过脑袋,没有搭理他。
“现在不吃,饿急了,迟早也是会吃的。”孟鹤堂也不急,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,“我有的是时间。”
又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,猫大约受不住了,委委屈屈地啃了几口瓜果,才算是安逸了一点,随后缩成小小的一团,蹭在孟鹤堂的手边睡下了。
孟鹤堂侧躺在软塌上,一手撑着下巴,一手去戳猫的皮毛。那猫毛极为厚实松软,摸起来舒适得很。孟鹤堂忍不住想,要是冬天有这么一件裘皮,倒是极好的。
猫像是在梦里也感应到了他意图不轨,略微瑟缩了一下。
孟鹤堂摸着摸着,自己也觉得有些困意,他打了个哈欠,便慢慢睡着了。
孟鹤堂醒来的时候,赫然就看到身边躺了个人,他吓了一跳,连忙就坐起了身子。
那人约莫是个十六、七岁的少年,身量瘦瘦弱弱的,眉眼细长,皮肤白皙,身上只有件破破烂烂浸了血的中衣。孟鹤堂仔细瞧,才发现他臂膀上有两处伤,腹部也还敷着草药。
是他看走了眼,竟然没看出这是一只已经修成了人形的妖猫。
少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,还是伤口疼痛难忍,在睡梦里也是眉头紧锁着。孟鹤堂想了想,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脊背,顺着抚了几下,少年发出一点舒服的哼哼声,眉心才展开了。
一山不容二妖,更何况这还是只猫。孟鹤堂决心等他好转一些,就把他踢下山头去。
少年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转。
许是草药有效的缘故,他身上的伤也好得极快,只不过这几天的功夫已经都结了痂。
孟鹤堂捏了把折扇,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,阴着脸问他:“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为什么来这儿?”
“……啊?” 少年刚醒来,就看到个面色不善的男子坐在一边盘问他,勉强起身,有些疑惑地开口,“你是谁?”
孟鹤堂顿时就气急败坏,“你到了我的山头上,还要问我是谁?!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怎么做猫吗?”
“做猫……”少年被他喊得晕晕乎乎的,皱起了眉头,“你又是什么?兔子精吗?你的山头?这是哪里?”
“谁许你问我了?现在是我问你!”孟鹤堂恶狠狠地用扇子抬起了少年的下巴,“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来穹窿山?”
孟鹤堂本来就是只兔子,气势上温柔有余而恐吓不足,只能靠动作补足。眼下他眼睛瞪得溜圆,只希望自己看上去凶一些。
“……我没有名字,只是匹野猫。” 少年一脸纯良地看向他,“我正四处云游修行,在别的山头遇到了恶人起了争执,受了些伤。我只记得我一路向南跑,醒来便在您这处了。”
到底是猫,少年的声音软软糯糯的,听起来好像也着实可怜,叫人没法跟他发火。孟鹤堂从喉头挤出一声“嗯哼”,转身便在丈余处的地方坐下了。
“是您救了我?”少年有些怯怯地问道,“恩公怎么称呼?”
“……孟鹤堂。”
“哦, 原来是孟公。”少年点点头,朝孟鹤堂作了个揖,“多谢孟公救命之恩。”他大概是还有些内伤,只是作揖就似是牵扯到了什么痛处,忍不住抚住胸口弯下了腰。
孟鹤堂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,摆了摆手,“叫孟哥就行。”他看着少年的样子,不免又有些心软,把他拉近自己一些,又隔空度了些修为给他。
“你这伤,可不像是被普普通通的恶人打伤的,你怕是不小心惹到什么厉害的角色,自己还不知道呢。”孟鹤堂叹了口气,伸手扶住少年的后颈又让他躺下了,随后给他又拉上了锦被,“我再留你几天好了,”他话锋随之一转,“但是等你好些了,你就得下山去!”
“好。”少年小猫黏人似的冲他甜甜地一笑,“谢谢孟哥。”
2.
又是几天过去,孟鹤堂捡来的猫看着脸色稍稍红润了些,也能下地走走了。孟鹤堂出门散步的时候,它就化了原型在旁边紧紧跟着。
孟鹤堂觉得多了这么一个亦步亦趋的小跟班,且是个有些道行的,效果顿时有些威风,走路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脯,口气都粗了些。
“我不是说了不准你们来河这边吃水的吗?”他抬腿踹了踹有些不大老服气的山猪几口子,“这片地方已经划给老羊家了。”
为首的山猪是个还没能化成人形的,虽听得明白但也没法反驳,脚下扬了几把灰,像是要找茬的样子。
孟鹤堂还没开口,猫就一步蹿到了他前面,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,冲着山猪“哈”了几声。它个头虽小,气势倒是很足,山猪不敢惹他,便悻悻地带着一家老小走开了。
猫往前一蹿眼看就要去追,孟鹤堂赶忙把它抄进了怀里。
“哎呀,跟老猪置什么气,”孟鹤堂给猫顺了顺毛,“他就是这个倔脾气,好好说总是能说通的。”
“您救了我的性命,我是断断不能让旁人欺负您的。”猫歪着头蹭了蹭孟鹤堂的胸口,看起来很是惹人怜爱,“我虽法力微薄,所幸还能为您卖卖力气。”
他话说得动听,又实在是毛茸茸得可爱,孟鹤堂忍不住就又摸了摸它的脑袋夸道:“乖。”
这几日孟鹤堂琢磨着猫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,本该打发人家下山去,可是临到嘴边就有些犹豫。
这猫实在是个知冷热的,又乖巧贴心。孟鹤堂脸皮薄些,越是跟猫相熟,便越不好开口了。
“你之前说你四处游历,可是要去往什么去处?”孟鹤堂倚在软塌上执着一卷书看着,另一手挠着猫毛茸茸的下巴,假装并不经意地开口问道。
猫闻言便化作了少年的模样,伏在了他的膝头,乖巧道:“并无什么特别的去处。”
“你修行多久了?”
少年眨了眨眼睛,奶声奶气地答道:“百余年了。孟哥您呢?”
“哦……我年长你一些,到现在已有五百余年了。”孟鹤堂有些惊讶,“你百余年便能修得人形,天资必定十分了得。”
“我从前未开化时,生活在一个道观里,想必是听多了讲道论道,受了点化,才能这么快修成人形的。”
孟鹤堂听他说得在理,点了点头,“那你既有如此的机缘,又正游历修行,我强留你也不好。”
“孟哥这是要赶我走?”少年立刻坐起身来,声音有些委屈,“您救了我,我还未曾报恩呢。”
孟鹤堂有些慌乱,“没有没有。你想呆久一些……也不是不可以。只是我这穹窿山上并无什么特别的好处,你四处游历惯了,这荒山野岭待久了也实在是没意思。”
“孟哥若是实在想让我走,我也不好强留。只是我走之前,孟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”
孟鹤堂点点头,“你先说来听听,若是我力所能及,我自然是会帮的。”
“我听说这附近的镇上,每逢初一十五就有赶集的。”少年又小猫似的蹭一蹭他的手心,“我自得道以来,还从来没以人的样子去过呢。”他期期艾艾又言辞恳切,软着声音求孟鹤堂,“孟哥要是愿意带我去,哪怕是第二天就赶我走,也算是了却了我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了。”
“这有什么难的。”孟鹤堂还道是什么大事,听他说完便吁出了一口长气,“过几天便是八月十五,镇上必定热闹得很,到时候我带你去便是了。”
“从没有人像您待我那么好过。”少年像是要哭了,糯糯地便往孟鹤堂身子上靠,“我实在是无以为报。”
孟鹤堂伸出手去抚他的背,心里却想着他们猫也太爱黏人了,远不如兔子自在快活。好在还是好对付,无非就是去赶个集,要是向他要什么金银财宝夜明珠,他上哪儿找去。
到了中秋这天,孟鹤堂给猫换了身山下时兴的衣裳,比划的时候不免觉得他身量长了点,连袖子也比他印象中的显得更短了些。
“你是不是长个儿了?”孟鹤堂有些疑惑,掐了一把他的腰,也不是前几天干巴巴的触感了,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覆盖在少年匀称的骨架上,竟像是一夜之间就长了一两岁。
要说那些得道过了千年的,自然是能变换老弱妇孺的形态,可是这猫得道不过百余年,要说这是他使了法术变幻了身量,未免就有些说不过去。
“我的人形本就年纪再大些,”少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,“之前是因为受了内伤,只能勉强维持住少年的样子的。孟哥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模样吗?”
“没有没有,”孟鹤堂使了个法术把那外衫变大了一些,替他穿上了,“只是你要是见风就长,过几天我就该叫你哥哥了。”
“您永远都是我哥哥。”少年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孟鹤堂的胳膊,“嘿嘿,您不嫌弃我就好。”
他们到了镇子上,就是两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。孟鹤堂穿了一身雪白的外衣,手里摇着一把折扇,少年则是一身玄色的利落打扮。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偷偷打量他们,只不过碍于他们是外乡人,也没有姑娘好意思上前搭话。
“孟哥,您看这个。”少年新奇地看着卖糖画儿的,站在那儿就不肯挪窝了。
孟鹤堂也笑,从袖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,“只许买一个。”
“那我要个兔子。”少年笑嘻嘻地开口道,“跟您一样好看。”
他生得本来就俊俏,一笑起来就更可爱,孟鹤堂不由得被夸得红了红脸,就把糖画的兔子塞进他手里,“吃你的吧。”
少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兔子耳朵,震惊道:“甜的!”
“废话,能不甜吗。”
不等孟鹤堂话音落地,少年就拽着他往下一个摊子跑,梅花糕糖粥小圆子,样样都惊喜样样都喜欢,十成十一个小馋猫。
等吃得差不多,少年摸一摸圆滚滚的肚子,心满意足。两人坐在湖边的堤岸上,看着来来往往张灯结彩的花船,少年一边晃着腿一边嗲嗲地问孟鹤堂,“您的名字是怎么来的?”
“我刚修成人形的时候,在这附近的一处学堂里学读书写字,是学堂里的先生给起的。”孟鹤堂轻轻道。白驹过隙,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
“孟鹤堂。”少年小声地念了一遍,“真好听。”
孟鹤堂听了他语气里似是有点羡慕,就问他,“要不我给你也起个名字吧?”
“好啊!”少年顿时就来了精神,“您给起一个,叫什么我都喜欢。”
“从前有个姓周的词人,写得一手好词。”孟鹤堂默默念道,“‘朝云漠漠散轻丝。楼阁淡春姿。’”他转头问少年,“就姓周好不好?”
少年忙不迭点点头。
“我捡到你的那天是十九,再取一个良辰美景的良字。”孟鹤堂摸了摸他的头,“就叫九良吧。”
“周九良。”少年抿着嘴唇想了想,又喃喃重复了一遍,“周九良。”
“喜欢吗?”
“哥哥起的名字,我自然是喜欢的。”少年笑眼眯眯地望着他,说道:
“那从此以后,我就叫周九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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